次日许樱绯去城外迎接兄长,顾知亭一袭月白长裳从车上下来时,许樱绯几乎被吓了一跳。他原本就清瘦,去一趟会州回来,瘦的几乎只剩皮包骨,脸上苍白,满脸疲惫。看到许樱绯时,露出和平常一样的温润笑容:“怎么大老远来城外接我?”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。”顾知亭习惯性地去牵她的手,鬼使神差的,她这次竟没有躲开。心里只觉得兄长受了很多苦,她不忍心再让他失落。顾知亭上了她的马车,马车上已经备好新沏的茶,矮榻上摆满了时下新鲜切好的水果。无论发生什么事,他的眼神一如平常那般温柔稳定,他清亮的眸光安静落在那盘摆着整整齐齐红心绿瓤的西瓜上。“抱歉,哥哥让你费心了。”许樱绯只觉得鼻子一酸。从前她要是出远门,兄长总会早早到城外等她回来,车上备满爱吃的东西,她只不过有样学样,学得还没他那么细致。老侯爷去世的时候,顾知亭也才十二三岁,别的男孩都还在斗蛐蛐、玩蹴鞠,考取功名的年纪,他却担起侯府的重责,一边读书一边照顾母亲,还要照顾她这个半大不小的妹妹。侯夫人千金之躯,娇生惯养,不知如何养娃,顾知亭都是奶娘带大的,更何况她一个养女。许樱绯便是顾知亭养大的,全京城的人都知道,他把这个养妹当宝贝一样,宠得毫无底线,知她敏感脆弱,无论什么事情,从不问缘由,都是别人的错,她妹妹没有半点错。她就是这样一点点放下那些敏感脆弱,变得肆意妄为。有时候想想,她为什么会喜欢兄长呢?大概是他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,让她觉得生活是甜的,她不愿舍弃这样的生活,希望这辈子都有兄长的关心和照顾。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些事情,她可能会一直活在自己贪婪的美梦里,理所当然地享受兄长无微不至的照顾。可总有一天梦会碎,她原本就是个没有人要的孤女,是顾知亭给了她十年美好,人生有多少个十年?她已经很幸运,不该奢求更多。回到侯府,兄长和老夫人说了会话,用完膳便回了书房。许樱绯和老夫人在院子里下棋,老夫人喝药的间隙,兄长的贴身小厮过来,许樱绯看出他有话要说,便跟他去了偏厅。这才知兄长去会州的这近十日时间,几乎没有睡觉,都是累极困极才有小憩一会儿,吃得也很少,有时一日只吃一两口饭。“这么下去,小的担心小侯爷身体扛不住,他向来愿意听郡主您的话,还请您劝他多休息一下,多吃一点。”今日晚膳许樱绯也发现兄长胃口不好,吃得极慢,像是怕老夫人担心,硬逼自己多吃些。她陪老夫人用完药,让人炖了一盅兄长平日喜欢的藕粉百合甜汤,便去了他书房。月色如水,他坐在凌乱的书案前埋头画着什么,不时翻阅一旁的书,书案下累积了一大堆丢弃的废稿。许樱绯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发觉。直至她轻咳一声。顾知亭抬头,见是许樱绯,温和笑了笑,“茵茵,你来了。”“哥,你瘦了好多,是不是这些天没休息好?”她提裙进去,“喝点甜汤休息一下。”顾知亭放下笔,将书案上的稿纸压好,去接许樱绯手里的碗。许樱绯低头看了看书案,发现兄长在画大坝草图。“这次去会州,我发现大坝设计确实有问题,若是当时我细心一点,不至于发生这样的灾难。”顾知亭蹙着眉,甜汤才吃两口便放了下来,他眼眸依旧温和,眉间却都是痛苦,幽幽看着许樱绯,叹了口气:“茵茵,哥哥害了会州数万百姓,作为大坝监工,没有尽到责任,大坝决堤,淹死那么人,我难辞其咎。”许樱绯替他辩解:“不是你一人的责任。”“满目疮痍的村庄,无数个家庭因为洪水支离破碎,有的甚至全家无一人生还,尸体堆积如山,若不是摄政王有先见之明,早早派军队过去善后,那么多尸体可能还会引发瘟疫。”兄长痛苦地捶头:“茵茵,哥哥罪该万死!”他少年老成,人生坎坷,所经历的事大概是别人两辈子经历的。她理解他的痛苦,也相信他坚韧不拔,即便痛苦难过悔恨,他也仍振作精神在想如何设计出更好的大坝。这便是她的兄长,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。“哥,你把甜汤喝完再继续画吧。”顾知亭从痛苦的回忆中回过神,三下五除二喝完甜汤,又低头开始画图纸。画了一会儿,领许樱绯到一旁,上面用小块砖石垒成大坝模型,旁边放着几个水桶,这是在做实验。顾知亭不时调整砖块位置,许樱绯帮他打下手倒水,一遍又一遍地试,虽然仍没有达到他的理想状态,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轻松。夜渐深。顾知亭浑然不觉,仍然醉心于新坝的设计推断中。许樱绯适时道:“哥,心急吃不了热豆腐,脑袋也需要休息,你先好好睡一觉,没准明天醒来就想到解决办法了。”顾知亭仍在沉眉思索,道:“睡不着。”说完抬头叹了叹气,向许樱绯解释:“不是我不想睡,我一闭上眼,眼前就浮现会州百姓惨死,尸横遍野的情景,心有愧,根本睡不着。”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,她也睡不着觉,顾知亭经常彻夜陪她。后来她才知是因为没有安全感,她道:“哥,你睡吧,我在旁边陪你。”顾知亭眼眸不着痕迹地动了动,他微微低着头,烛光中他瘦削苍白的脸上闪动摇曳。他们小时候常常共处一室,但大了需要避嫌,他已经很久没有深夜还陪在妹妹身边。明知这样不合礼义,他还是默默应允。顾知亭没有回寝屋,和衣躺在书房的贵妃椅里,似乎这样心里便没那么过意不去。夏日炎热。许樱绯坐在一旁替他扇风,夏风柔和,伴着月色和虫鸣,他渐渐睡着。许樱绯支着脑袋,困意袭来,头不时往下歪,但仍记得时不时替兄长扇风。一阵凉风袭来,她困意醒了醒,挪了挪身子,看向窗外时。看到窗边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,一身玄衣,像是要融进夜色,周身寒气肆意,正一瞬不瞬、冷冷盯着她。